守拙斋文录盘江观桥

盘江观桥出安顺，沿上海至瑞丽高速公路西行。经镇宁、黄果树道口，周边地势渐见峥嵘。高山幽谷，相继入目。公路逢山开洞，遇涧架桥，桥尽即入洞，出洞则上桥，几无建于平川之上者。忽入一洞，穿行至久。朋侪谓此洞长逾五里，出洞立即半年前通车之坝陵河大桥矣。未几，天光乍泄，洞口果有桥栏映入眼睑。自桥东端慢行一段，即泊车观览。桥跨两山之间。幽谷中仅桥墩二座，遥遥相望；桥塔高近二百米，巍峨屹立。桥身全以钢桁钢梁结体，复以钢管钢索牵拉、钢架钢栏围护。悬索杂乱，围栏迤逦，皆做朱赤色。蓝天之下，非常鲜丽炫目。有讲解云此桥全长二千二百馀米，应用钢材六万余吨，用资近十五亿元，有“亚洲第一桥”之誉。凭栏北眺，坝陵河西侧山壁有瀑流吊挂。以地远，其喷珠撞玉、散雪飞花之貌自不成见；然晴阳朗照之下，瀑水银光闪闪，仿佛女郎裙裾曳地，依希有超逸之状。此即取水潭（或做滴水滩）瀑布，有名做家戴明贤师长谓为黄果树瀑布群中“最超群之妹妹”者。朋侪复引导大桥南向山谷东侧之一处石崖，谓彼处即有名中外之红岩碑。危岩特耸，惜壁上之“天书”不成得见。行至桥中，再度放眼四望，两岸崇山陡峭，高接天云；山半树木蓊郁，农家仿佛。俯视谷底，则见泾流清澄，浩瀚南去。朋侪言此河乃北盘江支流，其水流入木城河，复入打帮河，与黄果树瀑布交汇。

东西桥塔顶端，大书“坝陵河大桥”五字。观此吾有惑焉。《安顺府志》谓“灞陵河在（永宁）城东四十五里”；又有李枝青《晓行灞陵桥》诗：“野店茅檐接岸低，桥头古树护新堤。鸡声晓唱关前月，好送征人过岭西。”曩见“灞陵”二字，油但是生怀古之想——“南登霸陵岸，回想望长安。”（王粲，“霸陵”即后来所写之“灞陵”）“谁知灞陵下，犹有故将领。”（庚信）“送君灞陵亭，灞水流浩浩。”（李白）“秦楼月，年年柳色，灞陵伤别。”（同上）“相思灞陵后，唯有梦偏劳。”（岑参）不知西南荒鄙大山深处之一条河道，与古诗中之汉唐泰平及关中名川有何相干？此一惑也。而史籍所载“灞陵”之名本佳，于今缘何改做“坝陵”？此又一惑也。

（右为安顺文明学者杜应国师长）

车过关岭、永宁道口，转业三二零国道。路随山势，绵延高低。几度梯山航海之后，一气扭转下行数十里，所致于幽谷之底。丛山四围，嵯峨奇险。刻下一河长横，水流浩浩，曲折而下——此即久已闻知而迄未光顾之盘江也。“四山壁立色如赭，盘江横流峭壁下。惊涛赴壑奔万牛，峻岭悬空客一马。危丛古树何阴暗，平淡行客谁敢临？瑶妇清早出深洞，虎群日间行空林。……牧童驱羊上茔冢，田夫牵牛耕疆场。唯有行人长吁息，闻说盘江泪沾臆。”已往读《盘江行》诗，尝为后人所历山川之凶险与行旅之艰苦而扼腕咨嗟。现在时期变化，交通发财，来此不唯“瑶妇出洞”、“虎群行林”之状已不复见，即“牧童驱羊”、“田夫牵牛”之景亦未得入眼。然身置苍茫大山之间、奔涌大河以前，纵无飘蓬无法之思，亦不禁而生红尘微小、人生忽地之叹矣。左转投入一条沿江岔路，双侧草树紊乱，恣意滋蔓，险些掩没整个路面。朋侪言此乃旧滇黔公路，上世纪五十年月后废止。小车于荆莽中穿行二三百米，即见左边山壁树丛当中有摩崖石刻多处。泊车细览，石面剥蚀缤纷，惟低近处“桥横银汉”、“力挽长河”两堵擘窠大字模糊看来，馀则无从辨识矣。见兹摩崖之迹，知盘江铁索桥故址至矣。

盘江自古滩险水急，既不通舟楫，亦难以架石，后人因有索桥之设。清人晏斯盛《广地图》有云：“又东至永宁州西、安南县东，是为盘江。有桥曰盘江桥，为入滇孔道。两山夹行，水势湍驶，不利操舟，亦难架石。明参政朱家民冶铁为絚，悬两岸间，覆以板，东西各建楼堞，行者赖之。寻为贼毁。国朝经略洪承畴统大兵定滇，济此复完。于今岁用补葺不废。”按盘江铁索桥自明崇祯间建成后屡毁屡建。康熙五十年（一七逐一）所建之桥，计有二十八丈长之过江大铁索十九根、二十五丈长之坠桥楼过江大铁索六根、十二丈之雕栏大铁索八根，又有雕栏细铁索一百九十四根、雕栏铁枋九十七块，复以铁枋穿链而为兜底过江之大铁索。“熔铁成扣，联扣成索，索之首尾钮山窟中，覆以木板。又建鼓楼为桥护，建月楼为楼护。金碧璀璨，风光如画。轮蹄交往，坦若康庄。不复有‘公无渡河’之叹矣。”（《永宁州志》）安顺素称“黔腹滇喉”。自黔入滇，关索岭为古驿道第一起雄险之关口，故有“滇黔锁钥”之谓；而处于永宁（关岭）与安南（晴隆）接壤处之盘江天险，亦为必经之途。明季以来三百多年间，盘江铁索桥做为黔中商旅要津，其特殊之构造及离奇之景观曾经引发泛滥墨客雅士之咏叹——“画破青山路一条，走鞭飞铁去来遥。碍天岩树冬先发，锁磴溪云昼不用。”“地险难容江立柱，神工止许铁为栏。人从蜃市楼中现，我在金鳌背上观。”（朱家民）“划地千山截，缝空一线虚。”“术因蛛网得，想自鹊巢摅。”（吴中蕃）“飞梯何必借鳌背，金绳直嵌山之侧。横空贯索插云蹊，补天绝地真奇绝。”（王锡衮）“古渡盘江水，连云一望城。守桥诸将在，枕剑听江声。”（林华皖）“叠嶂曾无三里平，盘江狭处铁桥横。短裙窄袖花蛮女，宛在秋千索上行。”（朱茂时）“岂徒骑马似搭船，铁索桥横欲上天。恰是扶风摇未必，怒涛飞吼起龙眠。”（邹一桂）盘江铁索桥成事之艰、运思之巧、场合之险、景观之奇，有赖明清书生之诸多诗句而传示众人。现在索桥不存，佳句犹在，读其诗而其桥之状如在方今。文雅之功大矣哉！

前行数武，则见一桥跨越江上，虽与前见工程盛大、所费不赀之坝陵河特大桥不成等量齐观，然亦为钢材架构之体。两岸桥墩之间，钢架钢梁虽已锈蚀，机关却照样齐备；惟梁架上之桥面荡然不存，没法行走，桥头也因此砌墙封堵。路左依山建有石碉房，巨细射击孔历历可数；两头桥墩，亦皆建有圆形石堡。后人吟盘江桥，曾有“天险曾当百万兵”句。目击碉房哨堡，从前驻军防守之情境似可想见。此钢桥建成于一九四一年，乃原桥遭日机炸断后，由美军一工虎帐（或言即驻防晴隆改修二十四道拐之工虎帐）帮忙构筑而成。据云自一九四一年至四三年间，日军飞机六十馀次轰炸此桥，投弹二百馀枚，铁桥好在无损。今后屡经培修加固，向来应用至上世纪七十年月之末；且其骨架于今完备坚实，屹但是立。朋侪言，此桥所期近明清铁索桥之故址也。

自桥头向左瞭望，下游不遥远复见一桥。石墩残圮，仅存一孔。据云彼处为中华民国时所修之辅桥，原为扶助钢架桥之用，桥成于抗战末期。至国共内战时，为末了退却之国军残部所炸毁。反顾上游，则又见一桥平卧江面，上有车辆行驶。此桥乃上世纪七十年月建成，迄今仍在应用，为三二零国道所经。余不禁慨而叹焉。此河谷高低数百米间，不单可访铁索桥遗址，况且得见三座不同时期不同形制之公路桥。天险盘江架桥之史册于此皎洁而陈。山川形胜，人文史迹，何其珍奇乃尔！徘徊既久，复搭车循巷子而回，转上三二零国道。过桥，即离关岭界而入晴隆县境矣。午后自晴隆径上沪瑞高速返程，复得经盘江上又一大桥——北盘江大桥。桥建于盘江峡谷之另一段，二零零八年通车。此桥之范围虽不及坝陵河特大桥，然亦魄力宏大，很是绚丽。过桥大雨忽做，淋漓痛快；复穿一洞而出，则滴雨未见，艳阳当空。山中“十里不同天”，晴雨多变这样。十七日此行，一日而观六桥，三百年盘江桥之沿革尽得抚玩。乐甚，幸甚。又有感焉：昔刘伯温有诗，谓“江南千条水，云贵万重山。五百年后看，云贵胜江南。”实则黔境不特山多，水亦不少，水复山重，山环水绕。统一山川也，后人谓之穷乡僻壤，视为畏途；古人却谓之奇山异水，奉为美景。论其原由之要者，无乃交通之封闭抑便当欤？贵州旧有“地无三里平”之谣，方今却已是遍地天堑；从前与世违隔之异景绝境，方今众人皆可得而游赏。“青山行不尽，绿水去何长。”（唐崔颢句）黔中看山看水，不亦宜乎？同游者朋侪何幼、杜应国二君，兼司驾车向导。其情甚笃，公心铭感不已。二零一零年八月二十五日志于守分斋拙文草成，奉朋侪一观。承应国兄赐函，諟正讹于时、地者数处。初稿“北盘江大桥”一段云：“桥建于盘江峡谷之另一段，此处切深达一公里。桥身主跨三百八十馀米，桥面距水面四百八十馀米。二零零四年通车，时为天下最高之桥。”应国来函指教：“零四年通车者当系另一座北盘江大桥，即关兴道路上那一座，此桥不才游花江段，而绕过花江，从原花江公路桥之再下游一狭隘处飞跨两岸峭壁而过，观之更为奇险、陡绝。之后有时机可前去一观。”由知敝稿所写，实张冠而李戴矣，因据以改正。而花江桥飞跨峭壁之身影，以此翼然入心。——再游盘江，是所盼焉。玄月八日又记

（此文收载于贵州群众出书社《守分斋杂文》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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